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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太子之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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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 太子之位

不覺秋去春來,已是乾隆五十七年春天,半年的時間裏,阮承信眼看兒子在京城一路順利,也就滿意的回了揚州,輔佐江昉去了。而上一個冬天,江彩小心飲食,也平安的度過了之前最擔心的幾個月。進入新的一年,阮元主持的儀禮石經校勘,即將進入尾聲,所以他平日也更加忙碌,在家的時間並不多。

這日原本是難得的休沐日,但阮元不僅需要校對自己的《儀禮》經文,彭元瑞知他學識淵博,也將《爾雅》經文交予他參校,故而阮元又忙了半日,直至午時方才歸家,楊吉早迎上前來,道:“伯元回來了?今天錢相公來了,看你不在,荃兒又在前面,和荃兒一起捉螞蟻去了。哈哈,沒想到錢相公平日那般嚴肅,竟也有這般樂趣。”

阮元聽了也笑道:“沒想到啊,裴山平時還總說我愛開玩笑,今日見到他捉螞蟻,定要好好教訓他一番。”說著來到後院,只見錢楷正在一棵樹下,似乎是在引誘螞蟻上鉤,阮荃在一邊看著,螞蟻竟也似素來識得錢楷一般,都往他身邊聚集,阮元看了,也想問個究竟。

錢楷見了阮元,也笑道:“伯元,你說說你,今日本是官員休沐之日,一年裏也就這樣幾天,你還去看你那石經?我看啊,再這樣下去,你家閨女或許就只認我這個錢世伯,不認你這個親爹爹啦!”

阮元也不甘示弱,道:“裴山,你說我要是把你今日逗螞蟻的事告訴西庚、東甫他們,以後你說,你還想怎麽在我們面前裝正經人?”東甫是那彥成近來所取之號,此時文人大半都有自己的號,平日便以號為稱,連字用得都少了,那彥成素來與漢人中的文人親近,也從俗取了“東甫”為號,之後“繹堂”這個字反而不多用了。

錢楷道:“我這是因人而異,和你家姑娘玩,我自然要讓她心服口服才是。你說你平日這許多事,照顧過她多少?荃兒,你自己說,錢世伯和你爹爹,哪個更聰明?”

阮荃也笑道:“爹爹,錢伯伯很厲害呢,你看,這裏好多螞蟻,都被錢伯伯弄了過來,要不是錢伯伯,我都不知道這裏有這麽多螞蟻呢。”

阮元一奇,向錢楷所處之地看去,只覺錢楷身邊,竟有一層淡淡的蜜香,螞蟻嗜蜜,故而向他這裏集中,也不難解。只是這蜂蜜卻從何而來?錢楷見他頗有疑惑,笑道:“伯元,做了三品官,這日子是不一樣了啊,你看,這平日都有蜂蜜吃了,我這六品做來幾年,還沒多少積蓄呢。”

阮元仔細想想,才想起蜂蜜從何而來,道:“這原是上個月蔣太常送的,我也沒留意,不想被你拿來,竟然只是逗螞蟻?你說蔣太常那邊,我怎麽還他一份禮啊?”

錢楷知道他不過是開個玩笑,也沒直接回答,道:“伯元,你說蔣太常,我想來也是羨慕啊。你說我們六部的郎中,也不過是五品,雖然加四品銜的多了,可距離太常寺卿,也還低了兩級。你呢,和蔣太常完全是同級的禮尚往來啊,你說說,我們一起登科入仕,這才三年,就差了這麽多啊?”

阮元道:“其實還是裴山兄更受重用,裴山兄已是軍機章京,多少朝中軍務,我等連邸報都不得見,裴山兄卻已一清二楚。想來皇上更想用的人才,是裴山兄才對。至於小弟,雖然有個詹事的頭銜,平日也沒多少事啊?”

錢楷笑道:“沒多少事?我可都聽說了,這石經校勘,東甫勘定《詩經》,彭中堂校對《爾雅》,都要和你一同參校呢,那石經一共才十二部,多少人分而校之,你一人獨攬四分之一,還算少?而且我聽說,但凡下臣高升的,阿中堂和王中堂都會說,只怕他們位高權重,反而攬權誤事。可說到你呢,每次都是:‘阮詹事官位雖高,職務卻也不少,正是人盡其用。’我也是沒想到,阿中堂王中堂那樣公正之人,為了你,居然學會了因人而異。若是我也能得你這般優待,這一生也值了啊。”

阮元聽著這話,一時也有些語塞,他知道自己年少驟進,必然有人不服,故而南書房、石經校勘這些事,做得比旁人加倍用心。可阿桂、王傑竟如此照拂於他,心中想來,只有更多的感激,也不知以後應當如何回報,方能答謝兩人栽培之恩。楊吉看阮元不語,也上前打圓場道:“錢相公,你就別為難伯元了,其實伯元的心思,我清楚,他也總是覺得這一升官,和你們距離越來越大了,怕以後生分。在他心裏,你們比這什麽三品四品的,可重要多了。”

“正是因為如此,我才來找荃兒玩的啊?”錢楷笑道:“其實伯元也無需煩惱,我們啊,對你是有些羨慕,但你什麽心性,大家也都清楚,若是因為你高升了,我們就不再與你相交,那豈不是我們自命清高?反是讓人看不起了。可按我的想法,你校勘石經,確實比我們做章京自在得多。軍機處什麽樣子,你們或許不知道,能說的上話的,就只有六個大軍機。我們章京能幹什麽?無非就是收發、謄錄文件了,全是筆桿子工夫,而且若是有軍務內情,還說不得,都是機密。也就是這兩天事情少了一些,我才有空來看你們。”

阮元也問道:“裴山兄,軍機細務,我自不該過問,只是近日這廓爾喀戰事,是有些難辦嗎?皇上近日都很少到南書房了。”

阮元所謂“廓爾喀戰事”,指的是這時清朝與西南廓爾喀(今尼泊爾)的戰爭。之前幾年,廓爾喀就曾攻入清朝邊境,但當時駐藏大臣巴忠私自與廓爾喀通好,送了不少財貨過去,讓廓爾喀撤軍,巴忠謊報戰績,稱清軍已全勝,故而乾隆也將“第一次廓爾喀戰爭”視為其一大戰功。不想幾年之後,廓爾喀卷土重來,眼看西藏邊軍難以抵擋,上一年年末,乾隆再次讓福康安和海蘭察兩員大將一同出征,直入廓爾喀腹地,是為第二次廓爾喀戰爭。但戰場畢竟距離京城數萬裏,阮元不參與軍務,故而了解也不多。

錢楷道:“前線戰事,原本是有些難辦的,但既然超勇公和嘉勇侯出馬,那自然也不需擔憂了。軍機要事,我只能言盡於此,只是眼下朝廷裏,另有一樁大事,平日討論的人,可要比戰事多上許多。”超勇公就是海蘭察,他戰功卓著,故而爵位在福康安之上。

阮元道:“裴山兄所言,該不是成親王和嘉親王的事吧?”

錢楷笑道:“你們看看,這事連伯元都聽說了,看起來是人盡皆知了。不錯,今年已是乾隆五十七年,距離新君即位,也只有三年了,可太子是誰,卻還沒定下來。不過皇上子嗣,眼下有可能即位的,也只有他二人,故而朝廷之中,最近暗中商議此事的,也一天比一天多了。”

楊吉問道:“那錢相公覺得,他們兩個誰有可能成為新皇上呢?”

錢楷道:“這些事,我們做大臣的,其實是不該隨便參與的。而且即使皇上那裏,現在也沒有半點口風。可即便如此,大臣們心裏,或多或少還是會有些偏向。從我這裏看來,成親王風評更好。去年超勇公和嘉勇侯出征那天,成親王獻賦一篇,文辭華茂。嘉親王呢,卻是祝酒一杯。所以不少人都覺得,成親王更有文才,更何況,成親王的福晉還是嘉勇侯的姐姐,皇上的內侄女。而嘉親王到底學問、才幹如何,就不敢多言了。當然了,誰做新皇上,最後還是皇上一言而決,我們也不過茶餘飯後,偶爾談及一番,藉以為樂罷了。”

這時江彩聽聞阮元已經回來,也跟著到了後院,聽錢楷和阮元聊天,也過來打趣道:“錢世兄,你看看你和伯元,關系真好,他平日忙了許久,回來第一個說話的就是你。我看你們這般交情,都有些嫉妒了呢。”

錢楷聽了,也不禁笑道:“這個夫人就放心吧,難道我還能把你家伯元拐走不成?對了,伯元、夫人,下個月我就要成婚了,到時候我家的喜酒,你們可不能不來喝一杯。”錢楷家中並不寬裕,少年時就在京城抄書為生,故而結婚晚了一些,這時才考慮婚事。

阮元道:“這個裴山兄放心,你的婚事,我們哪有不去的道理。不過話說回來,裴山兄年紀也不小了,也是該考慮孩子的事了吧?”

江彩聽了,也不禁笑道:“錢世兄,伯元前天還和我說呢,說你家風敦厚,想和你結一門親事。若是你再不娶親,過得幾年荃兒大了,我們可就要把她許給別人了。”

錢楷聽了,自然也頗為觸動,阮元已經高升,原本可以攀附更高位置的權貴,可阮元考慮兒女親事,第一個想到的卻是自己。這番同學之情,日後可不能忘了。但即便如此,還是從容笑道:“江淑人,你這想的也太多了,看起來我不僅需要立刻成親,還得生個兒子出來呢。你們說這不是為難我嗎?”因阮元官升詹事,江彩也跟著升了命婦之位,現已是三品淑人。

錢楷又看了看阮荃,也笑道:“荃兒放心,若是你真嫁到我們家,我肯定把你當做親生孩子,絕對比你現在這個爹更好!要不你自己說說,來我們家做媳婦,你可滿意?”

阮荃看著錢楷,似乎眼中還是一片迷茫,這一年她畢竟只有六歲,婚姻嫁娶之事對她而言,實在是太遠了。

阮元平日公務繁多,對於乾隆立儲之事,原本極少在意。只想著無論成親王嘉親王哪一個即了位,便只忠於新君就好。可朝中其他大臣,在太子之事上,卻早已議論紛紛,他升了三品,平日朝會便要參與,公務議畢,自然不免有些雜聲。

這一日正值禦門聽政,原本政事不多,群臣早早便散去,走出內宮城,只覺前面幾位侍郎已是交頭接耳,再也遮掩不住,阮元雖然對立儲之事不太在意,見了這番景象,也不覺跟在幾名侍郎身後,想聽個大概。

只聽其中一名侍郎道:“張大人,還記得當日超勇公和嘉勇侯出征之時,成親王那篇賦嗎。我回去想想,成親王不愧是天潢貴胄,你看那言辭氣度,就不是尋常文人能達到的。尤其後面那部分頌詞,你還記得是什麽嗎?”

“我當然記得了,‘維聖時武,執競萬邦。自我所覆,莫不來庭。孰有不臣,以幹紀綱。’這是真正的王道之言啊,有氣勢,有胸襟,又無半分霸道夾雜其中,若不是在聖人王霸之辨上深有所悟,是決寫不出這般言辭的。”

“是啊,張大人、德大人,成親王不僅作賦是一流,我聽說啊,這詩寫的也不錯呢,前日聽聞成親王在禮親王府做客,禮親王和成親王相互吟詠,成親王詠的是劍,那幾句詩是:‘吳鉤脫為贈,躍馬去邊庭。回若秋潭水,相看天外星。’若非心胸開闊,絕不能為此佳句啊。”

“其實依我看來,成親王文辭氣度,休說宗室了,便是國朝之內,也少有人能及。只是……劉大人或許有所不知,前日我去養心殿奏事,皇上正在看一幅書法,還給那幅字加了印。當時皇上聽我奏完事,也喚我過去看那幅字,我看得清楚,那是元代康裏巎巎的一幅真跡。”阮元知道這人是禮部尚書常青,頗知書史,只是年事已高,之前臺灣戰事,處理也有所不當,故而乾隆只讓他管理禮部,並沒有多少實權。

“常大人,這康裏巎巎之名,我也聽說過,書法乃是一絕。只是這和成親王又有什麽幹系啊?”這位劉姓官員是倉場侍郎劉秉恬,之前戰事辦理糧餉盡職盡責,故而官至二品。“德大人”則是吏部侍郎德明,一行人雖然有滿臣也有漢臣,可平日交往並不少,所以說到立儲問題,也能聊得來。

“其實我當時也不清楚皇上心思,只說康裏巎巎的書法,大有古人之風,也就罷了。後來想著這人我了解不多,便特意找了《元史》來看,不想《元史》中竟有這樣一段,說當時的元順帝欣賞宋徽宗書畫,康裏巎巎卻說徽宗萬事皆能,唯一事不能,便是不能為君。我看這幾句話啊,心裏第一個想的就是成親王,《元史》裏這一段,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啊。眼看成親王文才華茂,你說,皇上他會不會也有那個心思?”

“常大人是說,皇上怕成親王成為第二個宋徽宗?我看不至於吧?成親王論文章論人品,皇子裏都是一流,怎麽能和那宋徽宗相提並論呢?”劉秉恬不解問道。

“皇上心思,我從來都猜不透。可我想來,也是不解,皇上為什麽早不看,晚不看,偏偏要在我奏事之時,給我看康裏巎巎的書作呢?若是皇上不喜成親王……劉侍郎,那太子便只能是嘉親王了啊。”

“常大人,可嘉親王他……那日超勇公和嘉勇侯出征,眼看成親王那篇賦文,是酣暢淋漓。嘉親王呢,只是祝酒一杯,祝二位將軍旗開得勝,這樣的言辭行止,皇上便會立他做太子嗎?我看哪,或許皇上心思在定郡王身上,定郡王年紀大,人也穩重。”德明所言定郡王,是乾隆長孫,皇長子永璜之子綿恩。因永璜早逝,乾隆一直非常懷念這個長子,對綿恩也格外信任。

“可德大人你有所不知,前幾日經筵,皇上和我等談及明初分藩之事,卻說明太祖立孫不立子,大是失當。恭閔皇帝年幼,明成祖不僅年長,還有軍權,這般強藩在側,恭閔皇帝卻如何應付得來?這說的是恭閔皇帝,指的只怕是定郡王啊。咦,這不是阮詹事嗎?那日經筵之時,阮詹事也在場吧?”常青不經意間看到阮元在側,便有此一問。

所謂恭閔皇帝,其實指的是明代建文皇帝朱允炆,因為在明代建文帝沒有廟號謚號,清代特加謚號恭閔惠皇帝,《明史》也以恭閔皇帝稱之。阮元自不想在立儲之事上多發議論,只點了點頭,說“確有此事”。幾位大臣看阮元年輕,其實也未免有些輕視他,又覺他對太子之事似不上心,就各自聊各自的去了,沒怎麽理會他。

忽聽常青道:“這不是慶大人嗎?慶大人,今日軍機處沒有別的事嗎?慶大人也和我們一同下朝了?”阮元回頭看時,只見後面多了一位一品大員,大約五十上下年紀,面色平和,殊無異色,腳下行步之時,每一步的距離竟都一模一樣。想來是個極為端正,卻又不免有些固執之人。阮元上朝議事也已有半年,知道這人是兵部尚書、軍機大臣慶桂,字樹齋,他是雍正朝大學士尹泰之孫,乾隆朝大學士尹繼善之子,自幼生長於高門大族,故而氣度異常從容鎮定。

慶桂見了常青,也不慌不忙,從容作揖道:“常大人,其實我來此,並非因軍機處退值,眼下西南戰事正緊,我身為兵部尚書,自當在兵部主持事務,故而今日與常大人同路。”雖然戰事緊急,但慶桂也不慌張,而是一如既往的與常青對答。

常青看慶桂模樣,至少不算冷淡,願意和自己說話,也就放下心來,向慶桂問道:“慶大人,不知軍機處裏,最近可有議及立儲之事?這距離新君繼任,也不遠了啊?”

慶桂依然神色平和,道:“軍機處不聞立儲之事。”

常青聽著,不免有些失望,只覺得慶桂協理軍機政務已久,想來應是知道些朝中機密的,便循循善誘,道:“慶大人,我等俱是大清的忠臣,這軍務至關重要,原也是不該問的。可這太子之事,並非軍務,大家偶爾談及一番,想來也無傷大雅,不知慶大人……”

“常大人。”慶桂從容笑道:“常大人想是當時不在京城,或許不知道,乾隆三十八年,皇上便已立下太子,特將寫有太子名字的詔書,放在了正大光明匾之後。到得太子繼任那一日,詔書自然會公之於天下,常大人既然如此關心太子人選,何不再等上些時日呢?”

慶桂笑得從容,可常青也知道,這番笑意也是在警示於他,自己在太子問題上,已經盡禮,絕不會再多言一句,自己再問,便是自討沒趣了。想到這裏,常青也只好還上一揖,與慶桂告別。其實次年常青即因年邁去世,最終也不知太子人選。

此時忽聽後面一個老邁而有力的聲音道:“你等在那裏耳語,是在說太子人選嗎?此事皇上早有決議,還需你們多問什麽?怎麽,若是太子與你們所想並非一人,你們還要犯上作亂不成?”自然是阿桂的聲音了。常青等人都是尋常文官,哪裏有氣魄與阿桂抗衡?聽了這句話,也都各自拜過阿桂,連稱絕無此意,便即散了。

阿桂也見過慶桂,道:“慶大人,皇上不放心前線戰事,故而讓我到兵部一趟,助你處理軍糧馬匹調動之事。”慶桂自然上前相拜,謝過阿桂,此時慶桂也看到了一側的阮元,阮元眼看自己與慶桂四目相交,連忙作揖拜過。可這一次因為軍務繁忙,阿桂慶桂都沒和阮元答話,便向兵部去了。

只是阮元也看得清楚,慶桂對自己的眼神中,不免有一絲冷淡。

未來太子這個問題,阮元是繞不過去的。那日朝會後不久,乾隆依慣例去熱河避暑山莊巡幸,阮元等不少人都留在京城。一個月後的一天,那彥成又到了揚州會館。

阮元自然盛情以待,問起那彥成所來緣故,那彥成笑道:“伯元,這一年之間,你從七品升到了三品,朝廷裏流言蜚語,聽到的不少吧?你先前見過兵部慶大人,可有此事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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